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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| 每日人物赵一玮 编辑王辉
一周前，杨东被一连串催债电话和短信轰炸了。
杨东生活在辽宁某县级市，家里上有老下有小，虽月薪才四千出头，日子也过着平静、幸福。但这种平静被一连串的催贷摧毁了，无法回拨的虚拟号恶声催他尽快还贷，否则，他通讯录里的家人、亲友甚至工作单位都将知晓他债台高筑的事实。
累计欠款逾36万元，杨东觉得自己正站在深渊面前。
经过几年野蛮生长，网贷市场早已突破万亿级。截至今年6月，P2P网贷行业累计成交量8.6万亿元，月均关停平台数超过25家，与之伴生的外包催收市场都突破了万亿级，平台超360家，平均催收佣金率超25%。银行已大举入局，纷纷或收购或下设理财子公司，设立P2P网络金融平台；互联网巨头也早就抢占了高地，用各自的APP便捷通道攻城略地。
在“是个APP就有互联网金融业务”的怪圈中，不少人或因被消费欲望裹挟，或因其他不得不借钱的压力，而受困于网贷阴影之下，难以翻身。
杨东就是其中之一。
潘多拉的魔盒
杨东之所以欠下这笔巨款，得从两年多前说起。
2017年10月的一天，杨东又接到了座机号打来的电话，里面说：“您有XX额度贷款已经开通，如有需要，请下载APP快速申请。”这种电话在他看来极为常见，天天都有，此前他都没在意过。
可能是因为无聊，杨东出于好奇下载了电话里的软件。
按照要求填写身份、电话认证后，软件当即显示他有10000元额度可以使用。本着借了能还上的自信，杨东按下了确认借款的按钮。
没过5分钟，一万元钱真的打进了银行卡里。
来钱的轻易与迅速让30岁的杨东大为惊奇。农村出生长大的他，并不是互联网时代的原住民，对金钱化身数字的网贷、分期等新事物缺乏认识。自认宅男的杨东没任何不良嗜好，只是从不理财算账，钱都放银行卡，拿他的话说“对账目没概念”。
钱来得太没实感，之后的一周多里，杨东没敢动这笔钱。直到一天超市结账，他无意中从微信扫出去几十元，像是破窗效应，破坏了这一万元的整数。
此后，潘多拉的魔盒被打开了。
卡里多了将近一万块钱，杨东仿佛有了底气。不知不觉中，他开始提高自己的消费水平，敢于选“贵一档”了：平日里下馆子选择人均几十的，现在就去人均两百、三百的；平日里抽七块一包的红塔山，现在就买十六块一包的人民大会堂……当时的杨东没想太多，只觉得过后能补上，但没想到这种无意识的提高消费，累积起巨大的风险。
没过多久，杨东发现卡里的钱所剩无几，而此时已经逼近还款的日期。
虽然对网贷不熟悉，但杨东一直是信用卡老客户。想起之前交通银行多次给自己打电话推荐的“好享贷”。他从手机上开通业务，一口气借了四万五千元，分期十二个月，还掉了一万三的欠款。
杨东的日子仿佛恢复了宁静。他没有发现，自己在为拉高的消费水平买单。在接下来的十二个月里，他还陆陆续续申请了三张信用卡。
“拆东墙补西墙”
2018年10月，好享贷即将到期，本金加利息要还将近五万。
杨东下了另一个网贷APP，是原百度金融信贷服务的“有钱花”，他借了八万，这次时长更长，分期二十四个月，平摊下来，每个月需要按时还4134元，几乎等于杨东一个月的工资。
图源网络
正规网贷的还款分为不同类型，利息高低和分期长短挂钩，分期越长利息越高。这一点往往会被借款人忽略，而选择分期期限最长的选项，殊不知长分期看起来每月还款额度低，所有利息加起来其实是最高的。
以杨东使用的百度有钱花为例，只要下载APP注册，认证手机号、身份证，绑定一张银行卡并勾选协议承诺自己不是学生，即可获得最高30万额度的“尊享贷”。如果和杨东一样借款八万元，分期十二个月，每月需还3300元左右；但分期二十四个月，每月则要还4134元，即分期越长、利率越高，要还的钱就越多。
每月杨东用工资还完分期，日常的消费还要花钱，作为家里的经济支柱他还得养家。杨东转而求助信用卡和其他网贷APP。能注册的网贷APP他几乎都注册了，以缓解压力，看到电商APP的金融服务推广，他就点进去下载；跟支付宝连通的渠道他也陆续注册。
在杨东注册的众多APP中，美团金融、京东金融、国美易卡、苏宁金融都是对应电商的下属小贷公司，来分期则是趣店的金融业务，它们在对应APP上有清晰可见的引导和入口；网商贷、花呗属阿里旗下，网商贷就是原蚂蚁微贷、阿里小额贷款现在的名字；拍拍贷、好享贷与银行密不可分，前者与招商银行达成存管，后者则是交通银行自己的业务；钱站、好分期则是私营公司，运营互联网小贷业务。
这些网贷平台都具备正规资质，也具备共同特点：界面混乱不规范，宣传语引导性强，提醒内容不到位或不显示。
杨东的手机里塞满网贷软件，利息滚利息，每月还款与日俱增，小额网贷也顶不住了。从几百块到一千多，信用卡几度将还款后没钱的压力顺延到下个月，给他留下喘息的余地。
后来杨东才发现，当时用信用卡，雪上加霜。
泥足深陷
一申请一个准，基本上周末前卡就能到手。”
根据银行的说法，因各大银行对信用卡申请审批的标准不同，除非用户逾期不还款被上报征信，申请多张不同银行的信用卡完全可以实现。加之银行现在也在努力拓展互联网金融市场，纷纷在自家网络银行上开通借款服务，如杨东使用的交通银行“好享贷”。这种服务比信用卡的审批流程简易很多，被鼓励的用户可能会累计欠下超出偿还能力的债务。
杨东以为自己对借款总额和情况大概有数，但他没有发现，用完当月额度后，邮政信用卡的APP界面仍然显示有可用余额。也就是说，这种显示会产生一种错觉，即明明已经用完额度，但用户会以为还有钱可以借。
后来杨东将其称之为“不正当引导”。
广发银行则是另一种“不正当引导”。杨东被银行告知，自己的信用卡欠款从三万变成了六万。他质问广发银行，自己三万额度的信用卡为什么会欠下六万债务？银行客服告诉他，用分期业务的同时，银行会等额“归还额度”给他，作为“消费额度”，因为他使用的是线上服务，所以没有柜台或者电话提醒。
也就是说，广发银行信用卡的分期付款额度没有包括在消费额度里，两者同时存在。信用卡的实际消费额度被提到六万，杨东使用超过三万后，还会毫无知觉地继续使用。
杨东懵了。
他透支信用卡，是为了补每个月还款的“口子”。
涉及平台太多，杨东要记还款日期，还要想新的钱从哪里来，时刻为了周转资金焦头烂额，晚上睡不着想，工作时想，开车都在想，精神恍惚。
“我19年初就像疯了一样。“
一年多来拆东墙补西墙，杨东压力巨大、但还未有逾期记录，网贷平台和信用卡还在给他新额度。越借利息越高，为了还钱，杨东想起推销电话里的说法，开始用微信公众号、POS机套现。
杨东最常用的套现渠道是瀚银手付通，是瀚银旗下的无卡支付产品之一，被称为“智能手机POS”系统。只要用安装APP或登录瀚银公众号，就可以用手机无卡套现，每1000元需支付57元手续费。透支5张信用卡，杨东勉强还清了额度较小的几个“口子”，但他知道自己快撑不住了。
最后一根稻草
“网贷像毒瘾，一旦染上，会忍不住一直去借。“
在百度网贷吧里，最前排挂着“上岸”、“开口子”、“欠了几十个”的特指名词，每天都有跟他一样身负巨债的人求助，帖下垒起几百层的高楼。其他人的遭遇让杨东决定不再逃避，鼓起勇气清点迄今所有借款。之前只想逃避的他以为一共借了十几万元，万没想到才两年时间，欠款就滚到了36万元，最多的三笔分别是：百度有钱花七万九、广发银行六万三和交通银行四万八（包括好享贷）。
祸不单行，2019年9月5日，第一个逾期电话打了过来，杨东没有接到。
随后的催贷电话像最后一根稻草，压垮了这个三十岁的男人。
“他们打电话进来威胁要爆我通讯录，我是真的怕，头发一把一把得掉。”
杨东一度想自杀，也想过跟家人坦白，但母亲身体不好，他不敢冒这个风险；他之前一直借口有外快，妻子并没有察觉，杨东怕自己突然说出真相，妻子会受不了打击，带着孩子离开他。
尽管2017年，银监会、教育部、人社部就联合下发《关于进一步加强校园贷规范管理工作的通知》、《关于整顿规范“现金贷”业务的通知》，严厉整顿网络贷款市场，使借款人数小幅度下降。但据北京市互联网金融行业协会名单显示， 2017年网贷逾期逃债人数4.8万人，2018年上升为6.3万人，同比激增31%；涉网络催收的负面舆情新闻更是年均2万余条，因网贷自杀或死亡的人数及相关报道仍居高不下。
杨东整个人仿佛被分成了两半，一半想努力解决问题，另一半则已破罐子破摔。对法律法规不了解、对借款协议不了解，他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走到这种境况？为什么他还款能力只有4万，个人名下没有资产，还能申请下来这么多贷款？为什么借款的时候，一没面签、二没签字，银行和平台就敢借给他？
他认为这些网贷背后都是一种套路。
“他们诱导你借款，不考虑你的还款能力，说信息不互通；催贷的时候，你的消费能力和通讯录等信息他们又知道了，这不矛盾吗？”
在他身边，每个人都接过类似的电话、短信，一个同学欠了四十多万。金钱数字化的不真实感，加上平台电话里的花言巧语、APP界面里的不予提醒、广告宣传中的“任性贷”“随便花”，会诱导很多人花钱如流水。直到看到账单，才会惊觉问题的严重性。
9月18日周三中午，有钱花通过第三方催贷爆了杨东的通讯录，所幸只打了通讯录中有过工作来往的人，没有打给家人。情急之下，杨东直接告诉催收客服他已报警，才让对方罢休。
杨东十分迷茫，不知道自己是否算陷入“套路贷”；他仍然不敢告诉家人，只委托了一位懂法律的远方亲戚帮忙处理，也不清楚现在进度如何。
距第一次借款到账已快两年，杨东如今回看恍若隔世，那时的他有些不敢置信，又有些欣喜，却远远没有料到，那将透支接下来他生活的全部底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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